导演张黎:越界又两难
2018-10-15 11:25:06?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责任编辑:吴静 吴静 |
执导《走向共和》 《大明王朝1566》的导演张黎被粉丝称为“国产历史剧第一人”。而近年,这位年至六旬的导演却开始主动与IP、流量和小鲜肉们亲近,而他主动越界之后,却不得不面对另一重困境 本刊记者/刘远航 午后的顶楼阳台,视线被仍未消解的雾霾阻隔。张黎的导演工作室像是一座微型的历史博物馆,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籍和过往流行的碟片。采访的中途,他岔开话题,翻出手机,找到某公众号当天推送的一篇文章,拿给记者看。 推文提到了影视行业近期的一些动荡,将其概括为“寒冬已至”,政策收紧、IP末日和资本退场成为许多人频频引述的关键词。再次洗牌的时候到了,从明星艺人,到影视和经纪公司,都袒露在这场风暴之中。 周围同行的广泛焦虑甚至恐慌,张黎都看在眼里,但他有不同的想法。“行业是靠专业来支撑的。一有风吹草动就支撑不住的原因是,我们把创作放在越来越低的位置上。”张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提起这些的时候,张黎并不是站在风暴的外围的旁观者。这位花甲之年的导演被认为是国产历史剧的第一人。在豆瓣网上,他执导的《走向共和》和《大明王朝1566》长年占据国产电视剧排行榜前两位,《人间正道是沧桑》等剧也有着很好的口碑,这让张黎的名字几乎成了品质剧的代名词。但两年前,他决定尝试玄幻题材,担任《武动乾坤》的导演,开始与IP和流量变得亲昵。 尽管许多人对张黎的转型感到不解,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并非跨界。复杂点儿说,他考虑的是如何借助新的拍摄手段和故事类型传递一贯的主旨和观点。简单点说,他想跟当下的年轻人谈谈心。 本质上,这仍然关乎表达,依旧可能畅通或者受阻。在政策和市场的双重辐射下,年轻群体有能力和意识决定自己的口味吗?张黎觉得并不一定。“观众看什么是由平台和审查者决定的,其实是被动的。”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但张黎还是决定入场。《武动乾坤》改编自网络作家天蚕土豆的同名小说,原本是打怪升级的英雄成长史,拥有众多年轻粉丝。作为导演,张黎通过与年轻团队的合作,试图加入自己的理念,最终对原著的精神内核进行修正和转写。有一些原本的规则和逻辑他无从决定,却也乐于接受。与此同时,创作的本性仍在发力,让他有意拒绝了一些东西。 然而,新作播映之后的接受与反馈却呈现出分裂和偏离的趋势。改编后的角色设定和剧情让一些原著粉们无法代入,面对那些外露和戏谑的呈现方式,部分熟悉张黎的观众同样感受到了接受的难度。 老本行 采访之前,张黎看到摄影师手上的相机,饶有兴致地聊了起来。摄影师的岁数只有张黎的一半,用的是尼康d800,也是老机器了。张黎提到自己以前有一个索尼的微单,也不贵,买的时候才3000多块钱,好用。摄影师当时就觉得,眼前的这位老导演是一个器材党,因此印象挺深刻。 常常这样,张黎喜欢跟年轻的后辈聊摄影。演员李光洁曾在《走向共和》里扮演年轻的皇帝光绪,当时他只有20岁,本来是学戏剧的,几乎还是一张白纸。张黎跟他聊起来,问他有没有相机,建议去买一台,要学会从小的取景器里看世界,“演员就生活在那里面,你得知道,自己在里面要怎样生活。”李光洁回忆说。 摄影是张黎的老本行。在对着阳台的工作室一侧,摆放着一架摄影机,宛如这位导演的底色。他和张艺谋、顾长卫是1978级的老同学,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担任过《大腕》《天下无贼》等众多知名电影的摄影,后来也拿起了导筒。 虽然做起了导演,但摄影仍然是张黎最擅长的部分。《走向共和》和《大明王朝1566》等历史剧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风格显著的影像技巧,比如黑白定格与闪回,以及人物的局部大特写。那是他借助影像进入历史的方式。 后来拍摄《四十九日·祭》中,这种影像意识依旧明显。这部作品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是电影《金陵十三钗》的电视剧版本,让张黎拍出了新花样。有一个场景剧本里本来没有,是现场拍摄时才增加的。正处于叛逆期的女学生孟书娟在南京的街头负气出走,偶遇守卫城池的抗战老兵,用手里的相机记录下他们的模样。镜头一次次定格,瞬间褪色成黑白照片,仿佛历史的显影。 一代人 接受采访的时候,张黎正在看一本讲述朝鲜战争的书,这与他筹拍的一部电视剧有关。提到这场战争的意义,张黎强调的是民族精神。而每次的筹拍短则一两年,长则十多年,一些过往的题材逐步清晰,新的题材不断进来。不同的项目交叉进行,等待着落地的机会。 显然,尽管张黎的作品常常能凸显出他对历史的穿透力,但历史对他这一代人的后坐力同样深远,影响着他的工作方式和理念表达。对专业的执迷,以及对创作的信任,在张黎和他的同辈人身上尤为明显。 拍《少帅》的时候,演员张歆怡记得,张黎每次打光都要打很久,怎么调光才能让演员显得更好看,什么样的布景才能与人物形成互动关系,都是他会强调的。拍《武动乾坤》的时候,饰演天妖貂的演员索笑坤回忆,大部分戏都是在室内拍摄,夏天的录影棚很闷热,年轻演员都有些受不了,张黎已经六十岁了,但从不说什么。 年轻的一代往往被这样的专业精神打动,而在更早之前,职业尊严仿佛一种不言自明的本分,被同辈人共同遵守。演员王劲松回忆,拍《大明王朝1566》的时候,当时有个笑话,一位临时演员在现场有些紧张,可能是没见过这么认真的队伍,结果老是忘词,身边的灯光组师傅终于忍不住了,就用湖南话给他提词,竟然一字不差。 拍《走向共和》的时候,演员孙淳本来希望演孙中山,当时的化妆师却提醒他,说袁世凯这个角色写得好,张黎也觉得孙淳的眼睛和袁世凯的眼睛很像。此后,为了扮演袁世凯,孙淳努力增肥,在一个月内增加了30斤,还成功地长出了脑后肉。虽然参演结束后的减肥过程很痛苦,孙淳却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有了交代”。 张黎还描述起老同学张艺谋拍《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情形。担任摄影师的是当年摄影系的老同学赵非,他出生于1961年,在班里年龄最小,张艺谋出生于1950年,年龄最大。山西的冬天特别冷,赵非经常吐槽张艺谋,“这老东西,也不知道冷,也不知道饿,每天就两碗面,一干就站一天”。而后,张黎停下绘声绘色的描述,调整了语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是导演,这才是创作。” 和张艺谋一样,张黎也曾被历史的机遇所成就,同样被历史辜负过,他们获得了巨大的名声,却在神坛的高处,面临着自我表达的踏空危机。这份名单还可以加上陈凯歌和顾长卫。他们作为最先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需要经受来自官方意识形态的辐射,又在资本市场的冲刷裹挟下寻求转型,找到新的发声方式。 《走向共和》在2003年播出的时候,因为某些原因收视率并未达到预期。《大明王朝1566》在2007年首播时收视率同样惨淡,但此后的数年里,它与社会现实之间的互动关系逐渐显露,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神作。而完成于2011年的历史剧《孔子春秋》直到现在也未能在电视台播出。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这是李鸿章在《走向共和》里说过的话。张黎也曾面临着与现实之间的悖论,但与李鸿章不同的是,他决定向着新的风暴走去。说到这里,他随手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奥利弗·斯通的书。这位通才导演既拍摄像《尼克松》那样严肃的政治传记片,也拍摄《天生杀人狂》那样狂暴的电影。不设限,这是张黎的想法。尽管外在的限制一直都在,他仍然相信有表达的空间。 “老是感叹今不如昔,是没有意义的,也没意思,十年前的作品,那个时候你自己的精神状态,志向和对外物世界观察和思考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今天就应该找到更合适今天的创作方式。”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老戏骨原来也都是小鲜肉,年轻演员未来也可能变得优秀,他这样觉得,尽管他对这两个通俗的叫法都不太接受。 不说教 参演《四十九日·祭》和《少帅》的时候,张歆怡还是个中学生。她因为参演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得以入行,在张黎的《四十九日·祭》再次扮演女学生孟书娟,得到了很大的发挥空间。 有一次,张歆怡去拍摄现场看监控,身边的张黎对她说,“歆怡,你以后做导演多好,可以管着他们,大家都听你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自己建议学导演,当时还是小演员的张歆怡有些惊讶。 她跟周围人一样,也称张黎为黎叔。黎叔觉得她有定性,跟她提过很多建议,希望她不要局限自己,而是去学一些可以沉淀自己的东西。后来,张歆怡高中毕业,成为了中国戏剧学院导演系的一名学生。 与年轻人的交流往往像这样。面对变换的创作气候,张黎早就变得温和了许多,尽管他有时候还是会显露出藏匿起来的锋芒。在他看来,那些白纸一样的年轻人就处在他跟这许多对立面的中间地带,被相互撕扯。说起这些,张黎还是流露出第五代导演会有的一种精英立场,而作出改变并不意味着对抗的消解。接受青年群体的趣味,并暗自与青年背后的作用力相互对抗,这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 执导《武动乾坤》的过程中,从编剧和主演,到制作团队,主要都是年轻人。从小说到剧本,就经历了很大的改动。张黎对编剧李晶凌和江莱建议,要足够虐,也足够燃。原作本是一部“男频”小说,整个世界都围绕主角林动旋转,但在电视剧中,主角的英雄光环被消解了很大一部分。 再伟大的英雄也有凡人的一面,这与张黎的创作理念暗合,毕竟连袁世凯那样的枭雄也会疼得像孩子一样打滚,但这却与欲望主导想象的网络文学逻辑相悖,因此很多原著党感到失望,表示电视剧版“毁了原著”。 另一个改动是,电视剧中的人物关系呈现出明显的代际划分,以父子和师徒的方式展开,年轻一代的成长与年长一代的退场相互映照。尽管历史层面的基底被剥离了,但架空的宇宙却依照代际的序列展开。按照张黎的解释,林动虽然最后成为守护天下的英雄,却也只是这个序列的一环而已。因此,张黎表示,在这个意义上,玄幻剧《武动乾坤》与历史剧《少帅》等剧其实存在一致性。 有熟悉张黎的观众在《武动乾坤》里发现了《走向共和》的那句著名的台词。阴傀宗的少宗主腾儡决定违背原有的规则,利用活人来制作符傀,这遭到了父亲的反对。腾儡因此感叹地说,“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只不过,这句台词已经失去了《走向共和》中的丰富内涵,只是一次有趣的巧合。 当复杂的历史现实蜕变为空洞的天下乾坤,被重新置入的内在逻辑无法在用力的表演和受限的想象力面前得到圆满的自洽,导演的自我表达也陷入两难。尽管台词和表演有意地朝着不说教的方向改动,但最后还是陷入了费力不讨好的境地。张黎就这样清醒地走进了围困的城池。 《中国新闻周刊》2018年第38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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