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国族困惑
日本在19世纪开国之后,特别是明治维新步入世界强国之林后,在国家与文化的认同上即存在一个“欧”、“亚”的问题,这给日本的国族认同造成了困惑,而战争的动机与邻国的关系也与这个大问题紧密相关
日本作家兼导演伊丹十三1986年的电影《蒲公英》中有一个场景,一群穿着西式宴会服装的年轻女士正在主餐厅中上“魅力学校”的课程。今天教的是吃意大利蛤蛎面的礼仪,教师是餐厅的女主人,她对学生们说意大利面条应该静静地享用(不像日本面条,可以大声地从碗里吸出来)。她优雅地将叉子送到唇边做示范,这时房间对面突然传来响亮的啧啧声。大家都扭过头去,发现一名外国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女孩子们都疑惑不解,教师则勃然大怒。结果,全班的人当然都放弃了修习餐桌礼仪的努力,冲动地加入了外国导师的行列,响亮地向蛤蛎面发起了进攻,好像那是日本拉面一样。
电影摄制者的观点明白无误:西方知识是权力和权威的源泉,日本人狂热地模仿西方,因此总是要从外部寻找权威,结果他们对自己的身份总是感到疑惑。
19世纪后期,日本人学习和效仿的重点从中国转向欧洲,又逐渐转向美国。
整个20世纪,日本的知识分子都在殚精竭虑地定位、定义“日本特性”的实质。在日本这样的一元社会中,他们如此执着的努力充分表明,文化上的矛盾心理以及长期依赖不同于本土传统的外在价值和行为,已经导致了反复出现的疑惑和绝望情绪,类似于民族身份危机,这一结论可以从很多地方找到充分的证据。
1911年8月,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刚成立的学习院里做了题为“现代时期的日本文明”的演讲。在演讲中,他把他所谓的“道德平衡的丧失”和日本对西方奴隶一般的模仿直接联系了起来:
简单来说,西方文明(我是说,一般意义上的文明)是从内部生成的,而日本的文明是从外部生成的。“内部生成的”事物自然而然从其本身发展出来,如同鲜花绽放,先是蓓蕾初开,然后花瓣向四周展开。而“外部生成的”事物总是由于外在的压力而被迫呈现出某种特定的样子……
这种主体价值的丧失让日本对西方列强亦步亦趋。日本在二战中的战争行为后来被一些研究者解读为,日本作为后来崛起的强国,必须按照西方列强设定的游戏规则行事,即弱肉强食的殖民体系,日本如果不殖民他国,就会被他国殖民,这种思维模式既给他国也给日本带来了灾难。
王屏在《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中曾指出:“近代日本人的国际观是在‘东洋对西洋、文明对野蛮’的框架内形成的。在按道德画线时,日本把自己划归为东洋。在按文明画线时,日本又把自己划归为西洋。”例如日本民族主义者石原慎太郎的发言,就表现出这样的困惑。尽管石原慎太郎对美国与中国都有所批判,但两者作为对日本的“威胁”,意义迥然不同:石原口中的美国是一个蛮横的压迫者,以伪善的世界警察姿态四处干涉,而日本明明有能力与之平起平坐,却又因肤色之故受尽歧视,因此必得加以谴责,并以亚洲特有的文明价值来声称日本比美国更优越,从而与之竞逐普遍霸权地位。相对的,中国则是一个落后的、反人权的、不遵守文明世界游戏规则的麻烦制造者,同时又是亚洲安全的威胁者,因此日本不时以文明承载者的姿态对中国指指点点,甚至提醒军事同盟的美国一起防范中国。石原想带着亚洲对抗西方,是复制战前日本由“脱亚”而“兴亚”的图式,遮掩其不被美国平等接纳的状态;但当中国经济超越日本的预言蔓延,甚而与日本竞逐区域领导者时,石原又必须拉着日美同盟的力量来箝制中国,从而强调其比中国更优越、更符合现代性的文明身份。
然而恰恰是在石原对于中国的抗拒中,透露出日本依旧在欧亚之间无家可归的困窘。从战前的帝国主义岐路到战后的经济大国路线,日本的国家主义是追随着西方文明的价值而亦步亦趋发展起来。正如酒井直树在分析战后日本发展经验时所指出的,特殊主义和普遍主义之间存在着互为表里、相互形塑的关系,战后日本对于现代性的追求,其实是以日本的“美国化”为目标,因此既已无力对日本的发展模式提出反省,那么即便选择了以特殊化的日本民族主义形式来批判美国,最终衣只是再次确认美国价值的优越性,也强化了日本的无力感。
(参考资料: 《无约束的日本》,论文《如何正常,怎样国家——走近石原慎太郎的国族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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