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战败
8月底的东京还被桑拿天笼罩着,稍微动一动便是满头大汗,却有人要在周二中午12点半开始一场游行。日比谷公园门口的树荫下,聚集了百余人,老中青都有,举着橙色的标语,正在练习整齐地喊口号,他们抗议的是一种治疗癌症的药剂,这种药因为副作用大,在欧美已被禁止使用或者部分禁止使用,却仍然在日本销售。
这座建于1903年的公园是日本最早的西式园林,地处日本的心脏地带——东临银座,北倚天皇官邸皇居外苑,西边则是政治中枢霞关,游行者正是要一路向西,把国家权力机关“骚扰”一遍。
65年前,这里是东京少有的未被轰炸的地区,在一片焦土的包围中,美军在附近建立了总司令部,数量庞大的美国大兵把这里变成一个“小美国”。街头上跑着吉普车和各式美国舶来的新式轿车,美国军警和日本警察共同指挥交通,日本警察总是跟在美国警察之后打信号,而麦克阿瑟将军,则在他办公室里发出各种指令,要把战败的“日本佬”塑造为美式民主的上好样板。
1945年10月4日,《一九二五年治安维持法》被废除,虎扑篮球:集会和讲演的限制松动了,“思想警察”也被取消,11月起,盟军最高司令部开始强行解散垄断财阀,与此同时,农村的土地改革也开始了。此后的两年,改革继续扩展,妇女有了参政权,教育体制也得以刷新,一本典型的小学课本《少年少女民主读本》这样告诉数百万学生:“同盟国正尽力使日本早日实现民主,并且重回世界的怀抱。然而,即便没有同盟国的说法,如果我们看看人类的历史,成为民主主义的国家、民主主义的国民,也是人们真正应该走的道路。”而在学校外面,穿着补丁裤子的孩子挥舞着纸做的小红旗跑来跑去,他们在玩一种“示威游戏”,模仿在各地举行示威的左翼人士,等他们长大以后,这种游戏就变成了实践。
那位戴着太阳帽,背着双肩包,背有些佝偻的老人,也许童年时就玩过这样的游戏,现在,他站在一群晚辈中间,正在等待警察的口令。四五位警察走到马路中间,拦住往来车辆,一声哨响,游行者从日比谷公园鱼贯而出,“药害”、“患者”、“命”、“诉讼”各色字样在警察的护卫下通过马路,开向霞关。
今日日本的许多现实,可以从战后的岁月找到缘由。1947年,这个国家接受了一部和平宪法,它宣布日本要建立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天皇不再是神,而是国民统一的象征,它还宣称“我们不再发动战争”——若干年后,右翼人士攻击这部宪法,说它令日本“去势”;从1946年到1951年,日本迎来了战后第一拨婴儿潮,在这3年出生的800多万人被称作“团块世代”,他们将成为七八十年代日本的“企业战士”和最富有的一代,但进入新世纪后也要被他们不少宅在家里的儿女们啃老,而他们中间的极少数不走运者,则会沦为上野公园、池袋西口公园和新宿车站里的流浪者,每晚在纸箱子里孤独地睡去。
也并非都是积极的预兆。几十万盟军带来了大量需要释放的荷尔蒙,在一封发给全国警察管区的密电里,内务省指示为占领军特设专用慰安设施,以防外国士兵玷污良家妇女,大藏省一位政坛新星池田勇人在安排政府预算时说:“用一亿日元来守住贞操不算贵!”而7个卖春业团体则宣布,应征者有着“保卫一亿日本人血统之纯洁以护持国体的伟大精神”。这些为国“献身”者被称作“潘潘”,她们选择了在欲望上的自甘堕落,而对于后世的观察者来说,“潘潘”预告了即将来到、并绵延至今的日本性商业化潮流。
教育也不乏矛盾之处,一个中学生后来回忆,美军进驻日本后,被认为最具有军国主义色彩的修身、日本国史和地理三门课中断数月,在文部省赶制新教材期间,他们被要求将自己辛辛苦苦抄写的老课本涂黑,这一经历带给他这样的思考:“接受了的知识可以动摇,教育本身并不是绝对的事情。”
最大的矛盾在于旧官僚体制的延续。“最初占领日本时美国人是很热心的,”原日本驻印度大使野田先生说,“后来冷战开始,美国希望充分利用日本,便一边改革,一边让1930年代的官僚体制发挥作用。”于是左翼遭到“赤狩”,保守势力重整,经济大权也重归中央官僚手中。此后数十年,日本以一种国家资本主义的姿态赶英超德,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令欧美国家兴奋而又紧张地讨论“日本奇迹”、“日本模式”。但随着1990年代初日本经济泡沫破灭,整个国家陷入停滞无法自拔,保守的官僚体制也成为反思的对象,一个名叫菅直人的人就直言批评说:“日本政策中80%是由官僚制定,只有20%是由民选政治家制定,在我们现行的体制中,一个大臣,包括首相,也没有最终的权力,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一个政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