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列国外交,行人辞令,必须讲究文采,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在外交场合斗智斗勇,固然有国家的综合实力作后盾,但使臣个人的举止风度、舌战技巧,也是不辱国体的重要因素。各国使节根据外交礼节,运用言语机锋,折冲于筵席、决胜于辞令的事例,实在屡见不鲜。公元前541年的郑国虢城之会,就是典型的例证。
据《春秋》昭公元年记载,参加虢城之会的各国首席代表是:鲁国大夫叔孙豹、晋国上卿赵文子、楚国令尹公子围、齐国上卿国弱、宋国合左师向戎、卫国大夫齐恶、陈国大夫公子招、蔡国大夫公孙归生、郑国大夫罕虎,此外,还有许国与曹国的大夫,《春秋》未载其名。
虢城之会的主要目的,是巩固五年前各国诸侯在宋国举行的弭兵之会所订立的国际盟约,继续维持停战状态,保障国际和平。然而在弭兵之会上,晋国虽为盟主,楚国却咄咄逼人,令尹屈建以诈力争先歃血,占了晋国的上风。到了虢城之会,晋国随行人员担心楚国故伎重演,便提醒赵文子说:“这次楚国的首席代表是现任令尹公子围,此人向来不守信用,早已臭名远播。您如果不小心提防,恐怕会又上楚国的当,那就是晋国莫大的耻辱了。”
不出所料,楚国令尹公子围的奸诈很快便显现出来:他提议改变会盟程序,不必重新歃血,仅将弭兵之会的盟约副本在祭祀时当着神灵诵读一遍,然后放在牺牲上一起埋掉完事。这个建议的真实用意,是将虢城之会当做弭兵之会的后续会议,这样一来,楚国便可以不动声色地继续维持盟主地位。为了避免冲突,晋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按照楚国的意思完成了仪式。
然而,颇为吊诡的是,虢城之会,楚国的国家实力虽然再一次得到彰显,但令尹公子围的个人行为却遭到国际舆论的谴责。为什么呢?
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头说起:
据《左传》记载,楚共王有五个儿子,老大康王昭、老二公子围、老三公子比、老四公子黑肱、老五公子弃疾。可这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嫡夫人所生,因而楚共王便埋礼神之璧于祖庙之庭,令五个儿子依次入拜,立“当璧而拜者”为嗣。结果康王昭两腿跨璧而拜,公子围手肘触璧,公子比与公子黑肱皆离璧较远,而公子弃疾最幼,由人抱入太室,却两拜皆压璧纽。按照埋璧择嗣的占卜方式,康王昭、公子围、公子弃疾皆有继立为君的资格,而尤以公子弃疾最合“神旨”。但楚共王死后,康王昭即位,仍然是依照周代“无嫡立长”的习惯法而不由神卜。
鲁襄公二十八年,楚康王卒,康王之子熊麋即位,公子围当了令尹,坐上楚国群臣的第一把交椅。他按捺不住觊觎王位之心,首先寻衅杀掉了大司马,扫除了他向王位进军的最大障碍,接下来便以各种方式凌逼幼主,其宫室用具皆以楚王的规格打造,外出打猎也公然举着楚国君王的旗帜徽号。
公子围还把这种“威仪”拿到外交场合去显摆。如前所述,此次参加虢城之会的各国首席代表,都是各国的卿大夫,公子围也以楚国令尹身份与盟。但他的陈设服饰皆为君主的规格,其仪仗护卫也与楚君无别。这种不顾国体的行为成为众矢之的,各国使臣为此唇枪舌剑,巧妙谴责,充分体现了外交辞令的言语机锋。
第一个看不过眼的是鲁国大夫叔孙豹。他说:“楚公子美矣,君哉!”此言明里赞其车服仪仗之美,俨然君主气象,实则讥其僭越,嗤之以鼻。
第二个发话的是郑国大夫罕虎:“二执戈者前矣。”那语气与语调,颇有些阴阳怪气:“嘿嘿,看啦!前面还有俩人扛着戈呢!”罕虎的意思与叔孙豹相同,但直指其事不加评价,语意却调侃而诙谐。
蔡国大夫公孙归生则正言若反,以肯定为否定,说:“蒲宫有前,不亦可乎?”“蒲宫”是楚国君主的离宫。意思是说,令尹早已住进了楚国国君的离宫别馆,这次来虢城会盟,用楚国君主的法驾仪仗,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听了这些,楚国随行代表伯州犁觉得不是滋味,便设法为令尹开脱,说:“此行也,辞而假之寡君。”意思是说,令尹的一切服饰设施与随行仪仗,都是向国君辞行时从国君那里暂借的,表明了国君对令尹的倚重与信任。
郑国外交大臣公孙挥听后,不无揶揄地说:“假不反矣!”——“恐怕是借了之后就不再还回去了吧!”伯州犁听了很生气,毫不客气地反击公孙挥:“子姑忧子皙之欲背诞也。”——“你们郑国不是发生过大臣相攻,子皙杀害良霄、攻击子产的事吗?我看还是小心你自己为妙,别在这儿替别人操心!”公孙挥反唇相讥:“当璧犹在,假而不反,子其无忧乎?”意思是说:“你们那位再拜压纽的公子弃疾还活得好好的啊,倘若令尹大人这些漂亮行头借了不还,篡了君位,公子弃疾兴师讨伐,你就不担心与篡逆者一起自陷于死地吗?”公孙挥的话音未落,齐国上卿国弱也在一边煽风点火,说:“吾代二子愍矣!”——“我也替这二位先生捏一把汗呢!”陈国大夫公子招也从旁冷言冷语,说:“不忧何成?二子乐矣。”意思是说:“不担心,那哪行啊?可我看那二位仁兄整天乐颠颠的,哪有一点担心的样子啊!”此时,卫国大夫齐恶也加入围攻:“苟或知之,虽忧何害?”——“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厉害,来一招先下手为强,先弑其君,再杀公子弃疾,先发制人,就算担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齐恶的话一矢中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这时,宋国合左师向戎赶紧解围,说:“大国令,小国共,吾知共而已。”意思是说:大国发指令,小国供指使。我们这些小国只要知道跑腿供职就够了。
晋国随行人员乐王鲋则采用了春秋时代外交场合惯常使用的“赋诗言志”法,语句虽简短,却耐人寻味。他说:“《小旻》之卒章善矣,吾从之。”
《小旻》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其最后一章说:“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大意是说:“徒手搏虎,趟水涉河,这些直观有形的祸患,人们都知道回避,不至于赤膊上阵,冒险犯难;但对于那些深远无形却足以祸国亡家的重大灾难,却不知道谨慎戒惧,小心提防。”乐王鲋的话用现代汉语翻译过来就是:“《小旻》最后一章诗说得真好啊,我应该好好地领会学习,作为我立身行事的指南。”联系诗文原意与当时说话的情境,不难发现,乐王鲋以“赋诗断章”的方法表明意见,可谓运思巧妙而言语机智。表面上似乎是说自己,实则既同情楚公子围与伯州犁的行为已经预埋了灾祸却不自知,又附和了宋合左师向戎,同时因语气委婉,也没有对伯州犁构成任何伤害。
使臣们的言语交锋,在乐王鲋的发言中结束了。事后,郑国公孙挥与罕虎对各国使臣的发言皆有所评价,说“乐王鲋字而敬”。所谓“字”,即“慈爱”,是指他对楚国公子围的怜悯,所谓“敬”,则是指他既附议了宋国合左师,也没有对伯州犁有任何言语中伤,更未违逆所有在场发言人之意。可见,乐王鲋的发言委婉含蓄,褒贬适度,对春秋时代外交场合所流行的“比兴”之法,运用得十分娴熟。
(作者为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