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莆田,大抵称得上“洋”的地方,即使不是平原阔野,也该是山环水抱之中的平缓盆地。偏偏有一个叫梅洋的地方,却是被一座高山托举着的。这座山仿佛与周围的山没有相连,一副傲然突兀之姿,凭险临风之势。到了上面才发现,这里竟然掩藏着一块小小的盆地,还有大片水田和一线据说连大旱时节都不干枯的山泉,数十户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腾。“直声震天下”的清代监察御史江春霖,当年就诞生在这个奇异而又寻常的山村里。
梅洋村如今可以乘车抵达,不过我走的是弯弯的山间古道。因为我想从那一块块被脚板磨得锃亮的铺路石上,寻觅先贤的脚印。小时候就听人说,这位江御史一生刚直。入仕前,别人问他喜欢当什么官,他说最喜欢当谏官。有人惊诧不解:当官不当有实权有油水的官,缘何要当那得罪人的谏官?“独谏官于庶政之得失,万民之体戚,社稷之安危,职官之能否,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皆得形于奏牍。”这便是江春霖的志趣。江春霖当监察御史12年,果然嫉恶如仇,不畏强权,不论王亲国戚、权臣显贵,皆敢弹劾,就连军机大臣袁世凯、庆亲王奕匡这样的大人物也不放过。宣统二年,55岁的江春霖终因触怒当朝,被降职处分。江御史感到回天无力,逐以“母老”为由,乞归故里。从出山求学,到辞官归里,江春霖不知在这条弯弯山路上来回多少趟。虽然历史的尘烟可以湮没许多当年的痕迹,但铺在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会说话。它们以岁月毁不去的刚硬品性,默默地向后人彰显江御史的嶙峋傲骨与铮铮铁骨。
在梅洋村江春霖故居,村里人带我去参观位于二楼的“半耕书室”,那是江春霖辞官之后读书、写作的地方,江春霖当年用过的书桌和一个放置书画的柜子还摆在那里。靠天井的那面墙壁,敞着一扇长方型窗户。那窗户虽大,下斜的滴水屋檐却把窗口遮盖了一半。辞官归里的江春霖,当年就是在这个约莫十平方米的祖屋里,默默地与书作伴,以笔自娱?透过那扇被屋檐遮去一半的窗口,看苍天一角云来云去,他会想些什么?在那个无数“英雄好汉”竟相追逐荣华富贵的年代,他江春霖经过多年寒窗苦读,官至四品,究竟享受些什么?只身一人在京为官,公务之余,自理炊事。常以笋干佐饭,无它兼馔。本来可以携眷入京,可夫人杨氏却没跟他到京风光一日。辞官离京之际,连同事们送给他的赆仪,也婉却不收,只是敝衣数袭,书卷数箱,迎风踏上归程。一个才德兼具的大官,老来竟委身于这般寂寞的山村,这般简陋的书室,他悔么?不悔。剌贪剌虐,福国惠民,何悔之有?若真有悔意,袁世凯窃取临时大总统之后,意欲召他进京再度为官,他就不会毅然蓄发为道人装,在乡间栽花种菜,吟诗寄情。听说袁氏要给他授勋章,他笑而答之:“道人不需此也”。是的,在那普天之下浊气未消、有志之士抱负难伸之时,江春霖岂肯与奸邪之徒同流合污,自毁尊严?梅洋村虽然偏僻闭塞,有山间的清风淡月交心对语,意亦足矣。